昨晚梦到了奶奶。她还是穿着躺在灵堂里的那套送老的衣服,模样年轻了好多,气色也好,好像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很舒心。我突然就醒了,奶奶不见了,心里一阵难过。
奶奶出生于民国一个地主式的大家族,家里有几百亩土地。奶奶的父亲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奶奶排行老小,从小娇生惯养,脾气性格很泼辣。在那个年代没有儿子是被村里人看不起的,奶奶的爹虽然家底深厚,但没有儿子始终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家业是不能传给给女儿的。奶奶的爹就邀请了族人,给15岁的奶奶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也就是我的爷爷。爷爷从小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因无力抚养他,就通过人打听到了奶奶家,找了担保人,立下卖身契,当了上门女婿,从此改姓马。在整理奶奶遗物时,我看到了爷爷的卖身契,才知道爷爷本姓李,从12岁来到这里扎根,开枝散叶,到死也没有回过自己的老家。死后埋在马家的祖坟里,一直等了13年奶奶才去和他作伴。
奶奶一辈子都很强势,很有排谱。那个年代招个上门女婿是很受欺负的,可奶奶泼辣,村里人只要敢欺负我们家,她就竖上梯子爬到屋顶骂上三天,把人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才停歇,这样经历过几次,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家了。奶奶就是一家之主,她始终顶着这个家。
她和爷爷结婚后第一胎生了个男孩,就是我爸爸,爸爸的下面有四个妹妹,奶奶再也没有为马家生过男孩。有几年颗粒无收,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奶奶把家里能变卖的都卖了,可还是不够吃的,老爷爷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了,爷爷又不在家,还是年幼的爸爸代替爷爷摔得瓦,给老爷爷送的终。奶奶独自拉扯着五个孩子,日子可想而知,眼看都快要饿死了,奶奶一狠心,打听着邻村有个没有孩子的人家,家里能吃上饭,奶奶就把小姑姑半夜里放在人家门口,敲了敲人家的门,自己躲在一边,看着人家打开门把孩子抱进去,奶奶才哭着回家。后来奶奶和我聊起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然小姑姑就要饿死了,为了让她讨个活命。
再后来爸爸和姑姑长大了,爸爸在民兵连表现突出,被镇上的领导推举到城里当工人。爸爸被送到了青岛纺织厂培训学习,算是彻底跳出农门了。当时学徒只有五块钱的工资,爸爸正值壮年,自己都吃不饱,还每月省下三块钱给奶奶寄回家,自己吃食堂不要钱的腌白菜疙瘩。还上夜班,下夜班后为了省钱就是蒙头睡觉,一整天不吃饭。爸爸一年多没有回家,奶奶想儿子,决定去青岛找爸爸。她拿着爸爸写的信,让爷爷用胶皮车子推着她送到北镇,又坐车去张店,再转火车去青岛,到了青岛一路走一路问,后来还真找到了。那时已经是半夜11点了,爸爸正好上夜班,门卫找到爸爸,说他娘来了,我爸爸还以为开玩笑,奶奶一个大字不识从没出过远门的小脚农村妇女,怎么可能敢来青岛。爸爸赶紧跑到厂门口,一看,真的是奶奶,他哽咽着叫了声娘,母子两个就再也没有说话,只有止不住的眼泪。
岁月不饶人,爷爷奶奶终于还是老了,爷爷2003年离开了我们。奶奶身体一直很好,每次爸爸接她来住,她待几天就要回去,说舍不了她的家。奶奶一直守着她爹留给她的老宅子,我曾经说给她盖新的,她死活不同意,可能她的意识里要守着爹娘留给她的家业吧。奶奶一直活到了90岁,身体一向很好能吃能喝的她突然病倒了,不能说话,就依稀听出说“回家,回家……”我们把她送回了老家,在她的老屋里轮流守着她。奶奶一直是清醒的,她拉着我的手比划着,说我小时候是多么的稀罕我。说冬天冷时,她怎样把我揣在她的大肥棉裤腰里。她好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要和我把所有的话说完,可是她已经说不完整了。奶奶是我看着走的,我躺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的呼吸慢慢放慢,直到停止。老人都说,奶奶是最喜欢我,命里担着我,才让我送她走。
奶奶的一生很平凡,但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在那个年代,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继承了家业,顶着各方面的压力,撑起了一个家门,养育了好几个儿女,没有一个夭折,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
我怀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