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胜,男,1962年出生,石庙镇人,小学教师。多年来,在《红楼梦学刊》、《红楼梦研究辑刊》、《中华读书报》等报刊发表有关红学方面的文稿多篇。现为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
《红楼梦》中有“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的一个故事情节。据其第四十三、四十四回所述,事情的始末大致是这样的:王熙凤寿诞将至,贾母以荣宁两府最高精神领袖的身份为她造势,发动阖府上下凑份子,又指令尤氏主持操办,以便让凤姐在生日这天“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这真叫王熙凤挣足了脸面。
这天在大花厅上摆酒唱戏,凤姐尽情地享受着长辈的宠爱,下人的奉迎,平辈的钦羡与妒意,不由自主地就有点酒沉了。她顾忌面子,要悄没声地回家去歇息歇息。究竟是平儿时刻没忘自己的身份与职责,见状后紧跟出来,随同凤姐往家走去。
凤姐哪里想得到,就是这么一段时间,又已经被贾琏见缝插针地利用起来了。贾琏把鲍二媳妇招来家中偷情。他本以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么一场祝寿盛宴一时半会儿却是散不了的,何况自己还设有两道岗哨戒备。不成想“变生不测”,凤姐行至大门口就看出异常,连破两道防线直抵窗前。那妇人与贾琏调笑之中诅咒她这位“阎王老婆”,以及顺口说出将平儿扶正的话,恰被凤姐听入耳中。凤姐本来已有几分酒意,闻言更气昏了头,竟误以为平儿与他们早已沆瀣一气,便首先就近把身边的平儿连打几下,然后一脚踢开门,进去抓打鲍二家的。平儿横遭冤打,无处发泄,也把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贾琏初见凤姐打他的情妇,不便怎样;又见平儿也动了手,便不再坐视,上来踢骂平儿。平儿跑出去寻死觅活,凤姐则撞在贾琏的怀里大撒其泼。贾琏情急之下,墙上拔下宝剑,扬言要杀干净。一时尤氏等闻讯赶来,贾琏见了人越发逞起强来,故意要杀凤姐。凤姐丢下众人,哭着跑到贾母那里,直呼“老祖宗救我”!凤姐正虚实参半地向贾母报告事件始由,贾琏提剑赶来,不顾贾母与邢夫人的呵斥,还只管撒娇撒痴,涎言涎语地混说。最后还是贾母打出他父亲贾赦的牌,他才收敛而去。
当晚,凤姐便在贾母处歇息。次日一早,邢夫人叫了贾琏来到贾母处,先给贾母跪地赔罪,又在贾母压伏之下,给凤姐和平儿赔了不是。最后,贾母命人把他三人送回家去。
作为这场“泼醋事件”,至此算是高潮已过,但其余波部分犹有动人心魄、发人深省之处。-- 不过不是指鲍二家的上吊自尽,尽管那是一条被封建社会吞噬的鲜活生命。—— 而是回至房中,凤姐欲开言发泄心中的委屈时,贾琏的一番话语:“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注意,在这番话语中,贾琏提出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命题:——“昨儿谁的不是多?”
王熙凤是何等样人啊?借用周瑞家的话说,“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舌,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然而,面对贾琏“谁的不是多”这个命题,她竟然“无言可对”。
经过现代文明洗礼的当今人们,都有着最起码的道德判断:作为夫妻都应该忠诚对方,这是现代社会婚姻关系的基础。
然则,曹雪芹所写,则是二百多年前的封建时代的社会现实。
我们注意到,当王熙凤撞破奸情时,她只是詈骂鲍二媳妇"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而并未对贾琏的偷情勾当、出轨行为有片言只语的触及。
我们还注意到,王熙凤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向贾母呼救时,是这样说的:“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 —— 贾琏之罪错,不在于通奸偷情,而在于夺杀正妻性命。而她王熙凤,面对丈夫外遇,依然不违妇德;之所以有此争闹,不是因为丈夫偷情,而是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而鲍二媳妇身为下贱,行此苟且亦无所谓,只是不该参与谋害主妇性命!
我们还注意到,贾母在把持剑耍横的贾琏赶走后,笑着说了这么一段话:“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此指凤姐)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 “三从四德”,“从一而终”,那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律条、枷锁。男子妻妾成群,贪花恋柳,那是属于封建宗法制度以及封建社会的纲常礼仪、伦理道德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行为。何况是贾琏这种公爵后裔,贵族子弟。
还亏得聪颖非凡、才智过人的凤姐,情急之下发挥、施展了她的权变与言辞能力,这才得到不明真相的贾母的慰护,次日还又接受了贾琏的道歉,算是找回了不小的面子。可是作为当事人,她与贾琏则都深明内情。所以,当贾琏提出要拿封建社会的纲常礼仪的尺度来度量、拿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的衡器来权衡一下,究竟“谁的不是多”时,王熙凤只有“无言可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