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版：文化
“看见啥了？”爷爷问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他斜眼看了一下身边的大孙子，发现他头压得更低了。
天渐渐黑下来，四周越来越安静，除了邻居家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和远处的几声狗叫。
吃过晚饭，奶奶开始收拾碗筷，四岁的小孙子双手抓住她的裤子，使她每走一步都担心把小孙子拽倒。爷爷吩咐大孙子拿两个马扎到院子里。大孙子有些不情愿地做了，并乖乖地在一个马扎上坐下来。爷爷从屋里走出来，拿起马扎靠近大孙子坐下。
“看见啥了？”爷爷这话问得很纠结。面对已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的大孙子，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他没有多少文化，直到半个多月前他才在学校召开的家长会上知道了一个名词：青春期。并且知道，对待青春期的孩子要格外用心和小心。近两年，他的确感觉到大孙子变化很大，行为古怪，话越来越少，而他对大孙子的态度和做法，现在想来也的确欠妥。三天前，学校打电话要他赶紧到学校把大孙子领回来，并责令停课一星期，原因是头天晚上大孙子与另外两个孩子偷看女厕所被逮了个正着。他一听头都大了，差点儿摔倒。
“看见啥了？”爷爷知道这句话问得不合适。接到电话去学校领大孙子时，校长厉声问他爸爸怎么没来？他强忍着眼泪说他爸爸妈妈外出打工了，长年不在家。在一旁的心理老师见状忙说老大爷你别着急，然后领他到另一个房间和他进行了长谈。嘱咐他回去不要过份责备孩子，尤其不能打骂，事情虽然做得不对，但孩子对这种事好奇属正常现象。青春期的孩子有逆反心理，其关键是抚养人父母又不在身边，弄不好会出问题，所以要以教育引导为主，要理解孩子，和孩子交朋友。
自从把大孙子领回家，他一直琢磨如何进行教育引导。这样的事他咋开口向大孙子说呢？这要是自己的儿子，他早动手了，先狠狠地揍一顿再说。但这是孙子，更重要的是儿子儿媳不在家。
心理老师的话有道理，不能来硬的，万一再出点其他问题怎么办？他害怕了。想到这许多年来儿子儿媳一直在外地打工，两个孙子是跟着他老两口长大的，他怕亏待了孩子，又怕孩子出什么意外对不起儿子。这不，真的就出意外了。
“看见啥了？”
大孙子回来已三天了。这是他三天来想来想去认为开口先说的最恰当的话。心理老师不是说要理解孩子和孩子交朋友吗，还嘱咐可以进行适当的性教育。但直到说出来，他觉得这话还是他爸爸说最合适，他作为爷爷实在难以开口和孙子讨论这样的事。
三天来，爷爷刻意没和大孙子提有关这件事的半个字，大孙子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每天跟着他下地干活。他看得出大孙子后悔了，大孙子干活的劲头让他心疼。第一天上午他就发现大孙子的手上至少磨起了四个水泡，而且都已经破了。他疼在心里，但还是咬牙忍着少说话。下午下地时大孙子执意还要跟着去，他让老伴找了一副手套给大孙子戴上。
“看见啥了？”他之所以这样问，是想淡化这件事情，甚至想以开个玩笑的形式引出和大孙子的谈话。心理老师不是说这尚属正常现象嘛。他实在是害怕，万一哪句话说不好，大孙子离家出走怎么办？这是他离开学校时心理老师着重嘱咐的。他想接下来按照心理老师的话说，他现在已进入青春期，对异性好奇本来没有错，但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平时要注意和同学交朋友，尤其要大胆与女同学交朋友。但这些话，他不知怎么才能变成自己的话说出来。所以，当他说完“看见啥了？”之后，瞥一眼把头深深地低下去的大孙子，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他伸出手拍了拍大孙子的肩膀，然后嘿嘿地笑了几声，把头向上仰起来。半圆的月亮在稀薄的云层间穿来穿去，并在院子里撒下一片清辉。不知不觉月亮模糊了，他赶紧咳嗽几声，顺手把眼泪抹掉。
“唉！”他不由得叹一口气，冲着天空说道：“孩子长大了。”
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这话不仅是对大孙子说的，也是对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儿子儿媳说的。立刻他的眼里又涌满了泪水。
其实，还有一件事让他揪心，最近小孙子也常在幼儿园打架，今天就把一个孩子推倒在地，头磕破了。那孩子的爸爸妈妈找上门来，他问小孙子为什么和小朋友打架，小孙子立刻大哭起来，而且哭得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既心疼又着急，恨不得一个巴掌扇过去。当时看到和小孙子一样大的那个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他心里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话：没娘的孩子苦啊。他与老伴一边忙不迭地向对方道歉，一边努力让小孙子止住哭声，但无论怎样都哄不好，一会儿急出了一身汗。看到这情形，那孩子的爸爸妈妈叹一口气抱着孩子扭头走了。
“我想爸爸妈妈了。”
这句话是他之后一琢磨才听出来的，因为大孙子说完就哭起来，呜呜的像个小孩子，整个身子抖作一团。这是大孙子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几年来他第一次听到大孙子说想爸爸妈妈。
听到哭声，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愣愣地站在他们身后不知所措，她担心大孙子的哭声让邻居听见，也担心会把睡着的小孙子吵醒。
看着大孙子伤心的样子，爷爷的内心万分凄凉，继而又无比愤怒，他恨不能伸手把千里之外的儿子拽过来暴打一顿。他想对儿子大吼：光知道挣钱了，还顾不顾儿女爹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孙子压抑的哭泣变成了抽泣。
“想你爸爸妈妈，就给他们打电话嘛。”
话一出口，爷爷接着意识到，这句看似安慰的话其实根本没有意义。自打小孙子不到周岁断了奶，儿子儿媳在外打工为省钱一年只回来一次，他曾多次对大孙子说想你爸妈就给他们打个电话，但大孙子就是不打，有时儿子电话打过来，让他接他也不接。他一直认为是大孙子小不懂事，有吃有喝难为不着就不会想父母。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时，他又想起了心理老师说的话，留守的孩子最缺的就是父母的陪伴和关爱，再好的爷爷奶奶也代替不了爸爸妈妈。
“不想打电话，还可以给你爸爸妈妈写信嘛。”爷爷不明白自己怎么冒出这么一句，现在谁还写信啊。
奶奶在身后赶紧说：“对，对，快进屋给你爸妈写信去，天气凉了别感冒了。”
把大孙子劝进屋，老两口相对无语。爷爷低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奶奶几度欲言又止。
都快半夜了，隔壁大孙子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奶奶轻手轻脚过去看了一眼，回来小声说：“在写字呢，也许是真给他爸妈写信了。”然后叹一口气说：“两个孩子越长越大了，咱们老了，照看不了了，要不，让儿子儿媳都回来吧。”
爷爷沉默了许久，叹口气说：“说得轻巧，回来咋挣钱？不挣钱咱能盖得起这座新砖屋？不挣钱拿什么还盖屋欠下的几万块钱？要没有这座砖屋咱还能在庄乡爷们儿脸前抬起头来吗？再说，不挣钱咋供两个孩子上学？”
突然，小孙子尖声哭起来。
“我孙儿一定是又做恶梦了。”奶奶连忙伸手把小孙子抱起来，发现小孙子又尿床了。奶奶一只手抱着小孙子一只手收拾被尿湿的被褥，说话带着哭腔和埋怨，“挣钱，挣钱，咱都七十多岁的人了，种着八九亩地，还要伺候两个孩子，你看这一天一天一件一件的，摁下葫芦起来瓢，这日子可咋过啊。”然后又补上一句：“两个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咋向儿子儿媳交待。”
奶奶最后一句话戳在了爷爷的心口上。
奶奶摇晃着怀里的小孙子在床前走来走去，但小孙子还是哭，而且由开始的闭着眼哭改为睁着眼哭。
“我孙儿乖，你看那边哥哥在给爸爸妈妈写信呢，你这样哭，哥哥怎么写得下去？”
小孙子立即止住了哭声，“我也要给爸爸妈妈写信。”说着，挣脱奶奶的怀抱向哥哥的房间跑去。
大孙子已经把信写完，有好几页，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小孙子伸手去抓，被大孙子挡住了。
“我也要给爸爸妈妈写信。”小孙子抬头看着哥哥，眼神和语气十分坚定。
灯光下，爷爷奶奶看到大孙子的眼睛有些红肿，地板上散落着几块用过的纸巾。
“你不会写字，怎么写信。”大孙子声音很低，喉咙里有些不清爽。
“我就要给爸爸妈妈写信！”小孙子声音坚定，眼睛里闪着泪光，一边说一边爬到哥哥的腿上，伸手要抓信。
大孙子不情愿地一只手揽着弟弟，一只手护着写好的信。
奶奶见状忙说：“你想对爸爸妈妈说什么，让哥哥替你写上好不好？”
“不，我要自己给爸爸妈妈写信！”小孙子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而且已经把哥哥的笔抓在了手里。
最后，还是爷爷有主意，“你拿着笔，让哥哥握着你的手写行吗？”
小孙子好像同意了。
大孙子把信拿过来，一页一页地向后翻，小孙子认真地看着，好像在一页一页地读。翻到最后，大孙子指着空白处说：“写在这里行吗？”
小孙子认真地点点头。
大孙子调整了一下弟弟手中笔的高度，然后握住了弟弟的手，“说吧，写什么？”
小孙子看看信纸，再看看手中的笔，看看爷爷奶奶，再回头看看哥哥，最后眼睛盯着信纸，脸涨得通红。
奶奶在一边催促，“快说啊，你要给爸爸妈妈写什么？”
小孙子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像在思考，然后一仰头，哭着大喊：“妈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