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版:文化总第2080期 >2018-09-18编印

花匠父亲
刊发日期:2018-09-18 阅读次数: 作者:黄鑫

  我很少写到我的父亲。  

  未成年前,父亲一直是我的噩梦。现在回忆起来,双手依然忍不住发颤,牙关发抖。我相信自己的所谓成熟,基本是在“父爱”这座高压锅里焖熟的。我并不情愿。

  父亲出身教师,在学校里素以和蔼可亲与孩子们打成一片而著称,我相熟的几个师姐师哥们就是例子,每每回忆起他们的师生情谊,那个留恋,那个向往,那个恨不得回到从前。但父亲的这些好名声只限于对别人家的孩子,在自家,父亲却远没有那些客气。  

  父亲对我狠着呢。

  我从小是个貌似胆怯的孩子,现在想来却十有八九是装的。我想出的海量的出人意料的坏点子,充分佐证了这一点。哥们儿的胆儿不是一般的膘肥体壮。  

  用做完饭后的余火烧夭折的小鸡雏,这类充实了母爱的世间美味,活跃在八十年代前的孩子们一定都记忆犹新。我也不缺母爱,我也享受过,而且也没吃够。我只是不会像你们一样手握凶器追着自家那窝鸡雏转草垛,成功率低还落个吃里扒外。我先召集了一群比我年龄小智商也基本没破土的小喽啰,大家做个游戏,各自回家取一只小鸡雏,站在村头的大桥上,往下丢,谁的鸡雏飞得远,谁就能得到我手中那只吱吱叫的大黑蝉。结果他们个个不争气,参赛选手全军覆灭。  

  后来我很惋惜地把那只知了烧熟了,分享给大家……鸡还没熟。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行凶,不等那些凶神恶煞的家长们散尽,他就一个大耳瓜子扇了过来,母亲近乎哀求的建议“打腚打腚”他都没听,愣是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劈头盖脸地踢。嘴里那些粗话因为不是重点,我也不跟他计较了,所以也没往心里拾。  

  这是第一次,我满脸血,开门红。

  父亲后来对我的大部分操练就因次数众多和名目繁杂,回忆起来实在漫漶不清,唯有最凶的那次,历历在目。  

  那是个秋收的季节,整个村子忙成了蚂蚁。我正受命在家好好学习。哪学得进去,邻居家那个狗小子,一起偷的俩西瓜,说好暂时寄存他家,过后分我一个,刚才却说不小心全摔烂了。我都听到他们全家聚餐啃瓜时的那一大片“喀哧喀哧”的声音了。现在小子家正没人,我翻过院墙爬进他家真是只想取回属于自己的那只西瓜。至于我只在他家猪圈里发现了西瓜皮和被回家的邻居逮个正着,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贼,虽然响当但果然不是个光耀门庭的好名头。父亲那次近乎发了疯狂,干农活的道具也顺手,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碎掉了。我还头一次见识到了父亲的哭。那声哀嚎实在难听极了,远不及母亲“嘤嘤嘤嘤”之凄美的万分之一。  

  我终于顽强地活了下来,最终救走我的是我的姥姥,她可真是个菩萨一样心肠的女人,因为有她,我才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像向往大闹天宫一样向往着母系氏族社会。可惜好景不长,在姥姥的老宅子里,我基本在拿着生命放荡不羁,偷苹果掉下来差点摔死一次,放野火差点烧死一次,下河洗澡差点淹死两次。

  唉,好死不如赖活着。加上母亲的威逼利诱,我好歹说服了自己,亦步亦趋返回了魔窟。父亲毕竟是个文化人,并没因我的逃离而变本加厉。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也只是继续按以往的“节奏”行事。

  节奏——对,接着“揍”。

  我磕磕绊绊上完中学,众望所归,考取了个功名。

  父亲满足地喝了场大酒,算是为自己成功的“育儿模式”搞了场庆贺。我借着他的迷糊,由衷地告诉他,从所有意义上讲,我真不希望自己是亲生的……父亲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这是我有生以来与他最友善的一次身体接触。  

  我知道自己以后可能不用挨揍了。不是父亲没那个贼心了,是他没那个贼能力了。我马上就要远走他乡,鞭长莫及。我个儿也比他高了。再说他的鬓角都有白头发了,最近的一次揍起我来,就显然有点力不从心。  

  车站那天,父亲的背影就有点踉跄,失了很多往日的威风。  

  外出求学。书上叫脱缰的野马,我没养过马,不好说。但我实在与一条松开绳子的狗没什么两样。 

  我终于不用挨揍了。从小历练出的一副上好身板,足以让学校所有的刺头和体育生对我望而生畏。长年养成的隐忍习惯也让老师对我刮目相看。我当选了班长。

  这类硬件比较有实用价值。父亲每月给我的生活费,节俭一些,铁定能坚持到月底的。当然,一定要包括情感节俭。可惜谁都有个一言不合就把胆固醇全额转化成荷尔蒙的年龄,期间如果有某个铁杆儿想借酒浇愁了,或某个长相顺眼的女同学要高调贺寿了,我的这点薄粮顶多能维持十到十五天。即便从娘亲那儿打点野食,最后的三五天依然会食不果腹。便只好借,直把身边的穷困哥们借潦倒了,欠的债也以屁股为单位计了,就只能动用父子关系了。书信是个绝佳的传媒,省钱,还不丢面了。关键可以煽情。但给父亲的信中,我是不敢煽情的。我若硬着头皮以“我想你了,亲爹”开头,我怕让对方误认为我有受虐的倾向。我会完全以近期的励志成就开头,班长之类的行头,就能派上用场了。

  父亲的回信却总没我用心,他只会在汇款单上写几句“戒骄戒躁”之类的寥寥数语——那倒多心了,汇款单上的数字,没有一次能让我骄傲得起来。 

  我毕业的时候,父亲送我一本书。那是我近几年写给他的所有的信,一页页地粘在一起,前后夹上了干干净净而且又厚又硬的封面。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论维持父子良好关系的重要性”,和“黄鑫著”。

  当然,我从没因为父亲对我花销上的紧缩抱怨过。  

  我知道,地主家也没有多少余粮。他的那套中山装都洗白了边了,一进家门还要赶紧换下来。脚上那双皮鞋,也还是第一次踹我时穿的那双。听说他还改吃了素食,一年到头不往家拎点肉,我妈白辛辛苦苦养那么多猪,只能天天跟着他看猪跑……

  后来我参加工作,日子渐渐宽裕了起来。

  再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次望着父亲在孩子面前那副近乎卑微的嘴脸,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出了什么问题。他真的揍过我吗?还往死里揍。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父亲并不理会。

  父亲正在摆弄他的盆栽,他正在把一棵松树的树枝扭了个麻花。他的眼晴里闪着光,额头也一点不松弛,微微有汗。退休后的父亲俨然成了个花匠,他的盆栽远近闻名。那些普普通通的枝条经他多年的伸拉弹绷,竟然棵棵苍劲有力,婀娜多姿。可惜父亲不爱财,出再高的价也买不走。因为少年落下的阴影,我也没敢偷。

  过后,针对小时候的挨揍,我又向父亲求证过一次。他依然没搭理我。

  问急了,父亲便只是望了我一眼。

  眼睛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