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上学时土地还没承包到户,家里一年的开销就是过年时分的几十块钱。她用的铅笔到捏不住了还要劈开把里面的铅拿出来捏着铅写,本子是用了正面用反面,先用铅笔写,写完再用圆珠笔写。铅笔盒根本没有,铅笔橡皮直接到奶奶给她做的布书包里。
我五岁那年春天,奶奶买来两只小兔子,告诉我和姐姐只要我们每天给它们拔草吃,秋天它们生了小兔卖了钱,就给姐姐买个铁的印着花的文具盒,给我买个塑料气球。花文具盒、塑料气球,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啊!突然之间我和八岁的姐姐获取了两只兔子的巨大财富,兴奋得一夜没睡。从此我们全心全意地照顾起两只兔子,给它们喝白开水,每天给它们量身高量身长量腰围梳毛找虱子。我们每天在姐姐放了学后去给它们拔最鲜嫩的野菜。
一天下午,三队的孩子说她们队上地里野菜又多又好,邀姐姐去那里拔菜。姐姐领着我跟着她们跑到十几里外的田野里拔菜,很快一群孩子因为话不投机四散而去,太阳下山时,姐姐发现静悄悄的原野里只剩下了我们姐妹俩。因为地理不熟,姐姐胳膊上挎着篮子,一手拿镰,一手紧紧抓着我,在田间纵横交错的小径上跌跌撞撞地寻找着出路。好不容易从庄稼地里转到回家的大道上,天已经黑了,我们离家还有十里。夜幕又黑又沉,静得吓人,偶尔风吹的玉米叶子刷刷的响,好像黑暗里到处藏着披头散发的野鬼。我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姐姐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窝头塞到我手里,用她穿着的母亲穿坏了又改小的宽大单褂捂住我的头,一只手搂着我拖着我快步走着。我看不见漫彻天地的黑暗,看不见恐怖的庄稼,看不见各种鬼怪的传说,我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姐姐温暖的怀抱,那是一种怎样的安全啊!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
我在姐姐用衣服撑起的安全的小世界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着,暂时忘记了恐惧。终于,远处传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此起彼伏焦急的呼唤声,和着各种各样的犬吠,村子里隐隐的灯光开始在姐姐衣服的缝隙里闪动,我突然感到一切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两只兔子活泼而健康地长大了,它们的每根毛发里都承载着我们日益膨胀的快乐。那年秋天,全村人也都喜气洋洋起来,有一天母亲向我们宣布要马上卖掉兔子,买麦种种麦子。虽然知道我们接到的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姐姐还是勇敢地做了最后的挣扎:“骗人,麦种是队上出的,我们根本不用自己买。”母亲丝毫不顾及我们的伤心欲绝,兴奋地说:“咱家分了好多地,都种上麦子,明年你们就能天天吃馍馍了。”天天吃馍馍,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远不及我们的两只兔子美好,我和姐姐都哭了。
第二年,金灿灿的麦子堆满了我们家的小院,馒头的浓香满足了我们小小的心灵。秋天开学时我和姐姐收获了巨大的惊喜,我们每人有了一个绿色的军用书包,一个印花的文具盒,一支一分钱的铅笔。我扎着趾高气扬的朝天辫跟着姐姐上学去了,因为家里分了十几亩地,大人们要种地干活,没人看我了。奶奶骗老师我八岁了,老师说八岁怎么这么矮啊?奶奶说那几年吃不饱,饿的。老师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真是可怜啊,以后行了,家家粮食都吃不完了,猛吃,快长个。
如今我上中学的女儿早已经会在网上查找学习资料了,电脑成了她的学具和玩具,生长在新世纪新时代的她,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当年她的姨妈和妈妈为了一个文具盒和一个塑料气球付出的艰辛,也体会不到那时我们全部的世界就是两只兔子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