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的菜地里挖了一个大坑,我和爱人搬出公公收藏了一辈子的“宝贝”,点燃,焚烧。居然还有人民公社时期的社员证、粮票、粮油供应证、老户口本等,想来已不多见,或许将来算是文物呢!我们挑出来留下了。其余的有买东西的收据,多年前的电话费发票、电费单子,最显眼的是几大本厚厚的账簿,那是公公记了一辈子的账,小到针线袜子、油盐调料,大到采购化肥、农药、粮食、棉花,人情往来,亲友借钱还钱等,是几十年来家庭的收入支出情况,月结算,年结算,一笔笔记录得很详细。公公一辈子精打细算,曾日日翻阅账本不乱花一分钱,当宝贝一样锁着,这么烧了实在可惜。可是,留着谁会看呢!或许烧了之后,更便于他在“那边”翻看,从而回忆起一生中的琐碎时光吧!
这是公公去世一周后上坟的日子,称“头七”。
想起公公的突然离世,我们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他从老家活蹦乱跳地离开,谁料到竟是一去不回头,最终回来的却是一个骨灰盒。一个多月前,他能跑、能吃,与常人无异,只是偶尔无力,胃胀消化不良,才来城里查病。结果是转移肝癌,已晚期扩散,随即入院治疗。而公公病情发展得太快,三次入院,仅仅熬过了四十天。
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都有各自的家,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可是,婆婆的生活却完全变了。多年来,特别是公公退休后,老两口住在老家的院子里相依相伴,每天沏茶喝水看电视,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公公勤快心细,不辞辛苦,除了做饭,家里的零碎活基本不用婆婆操心。公公种了满院子的蔬菜,打理得井井有条,菜畦青翠欲滴,菜架硕果累累,经常给我们捎菜来。
如今,婆婆的人生缺少了另一半。她突然失去了方向和依靠,变得惶然无措,一天天地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她说,我一辈子病恹恹的,没想到他竟然走到我前头。她一遍遍地絮叨着公公生前如何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病中也没吃什么好东西。婆婆边说边哭一度情绪失控。她整个人垮了下来,消瘦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好像挤在了一起,总也舒展不开。过度的悲伤使她无暇顾及长辈的自尊,在子女面前把她的脆弱暴露无遗。她不看电视,听不得别人说笑,像一只失群的大雁在独自哀鸣。
公公去世后,婆婆在老家住了几个月,我们不放心,轮流和她作伴。厚衣服、被罩、床单帮她洗干净,因用水不便,洗衣机她自己用不了。她一边搓洗一边抽泣着念叨:以前都是我洗第一遍,他洗二遍三遍,接着甩出来晾上……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不好受,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她。
春天,因我父亲住院,婆婆来我家照顾读高中的女儿。婆婆说总觉得公公没死,只是出去玩了,一会儿就回来,外出的时候仿佛他就在身边。其实,婆婆是接受不了公公离世的现实。一次,婆婆拿起皮鞋擦鞋油,接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幽幽地对女儿说,我从来没有自己擦过鞋油,以前都是你爷爷一块擦。过后听女儿说起,我着实吃惊。我们一向自己顾自己,这类事即使偶尔为之也是屈指可数。
有一天,我洗被罩,快到做饭时间了。婆婆问我炒啥菜,炒胡萝卜吗?我随口应着说行。她就去洗,削皮了。可是等我晾好衣服去厨房时,却听到婆婆的抽泣声,原来是削着胡萝卜在掉眼泪。我有些纳闷,自问没有惹着她呀!女儿放学后我和她提起,女儿说肯定是想起爷爷了,过去这些活都是爷爷做的,从来用不着她。我这才恍然大悟。
看婆婆这样,我也很着急,却苦于想不出办法替她分担,也许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良药。我在老家和婶子谈起,她叹息一声说,夫妻感情好,也好也不好,都活着当然好,要是走了一个,另一个就太伤心了,谁先走谁有福啊!
记得曾经看过一句话:人过了六十岁要逐渐适应死亡。因为活到六十岁,命运开始接近终点,目睹父母、长辈的疾病、衰老,最后死亡,再也无法回避、否认或忽视自己死亡的到来。可是,要如何去适应死亡呢?是学会独立生活的能力,对即将到来的疾病与死亡做好心理准备,还是培养一项业余爱好,闲暇之余有一个精神寄托?或者是注重保健和预防,对疾病早发现早治疗,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
好好活着的时候,总以为死亡很遥远,谁会料到,死神却会出其不意地随时降临。过了七十岁,再去学习独自生活的能力的确有些难。婆婆一辈子连个集都不赶,生活用品甚至针线都是公公买来。公公爱赶集,五天至少两天去集上闲逛。婆婆常年腰疼腿疼,不喜欢出门。
初夏的一个周末,爱人陪婆婆回了一趟老家。因好久无人居住,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凄凄凉凉的,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候,陪着儿媳妇在济南生孩子的大姐突然回来了,头发乱糟糟的,很疲惫的样子。婆婆很纳闷。大姐说,做梦梦见爸爸了,责怪她不回来看看,家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像户人家吗!所以大姐舍下刚出生的小孙子急火火地赶了回来。婆婆在杂草丛中寻找种下的蔬菜,意外地发现甜瓜长大了快熟了,小西瓜也有碗口大了。她禁不住泪流满面,说比去年管理的时候长得还好呢!他们用了一整天,才除掉肆意蔓延的杂草,瓜果蔬菜露出了本来面目。
暑假,婆婆非要自己回到老家去。她给豆角、南瓜、黄瓜、丝瓜等搭了菜架,每天早上看着一条条藤蔓爬出一两寸长,然后找细绳系牢,殷殷盼着它们开花、结果。墙根、砖缝长了一层蒲公英、马齿苋等多种野草,一茬茬地,拔了又长。她说以前连一棵草都没有拔过。她还把嫩嫩的马齿苋、蒲公英清洗干净,在沸水里焯一下,攥成团存到冰箱里,留给我们冬天做包子吃。婆婆一下子变得坚强起来,跟院中嫂子结伴去赶集,自己去银行取钱,一个人种菜、浇地、除草……我想,她是努力把日子过成和公公在世时一样,让院子依然保持着生机勃勃的样子吧!
一年半后,婆婆终于从极度伤感中逐渐解脱出来,接受了公公离开的事实,慢慢适应了一个人生活。
如今,公公去世三周年了。冬天,婆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每天出门去听健康讲座,在家看养生节目,看电视剧,侍弄花草,帮着择菜、洗菜、熬粥。前几天,她跟我说想家了。家,只剩下了一座老院子。也许只有在老家,她才觉得心里更踏实,因为她的根早已经扎在了那里。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曾被他们的手一遍遍抚摸过,每一寸土地都回放着她一生的幸福岁月,一草一木都萦绕着无法还原的旧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