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版:文化总第2082期 >2018-09-28编印

浅秋
刊发日期:2018-09-28 阅读次数: 作者:范子彦

   当夕阳挥动着蘸满橙色颜料的画笔斜斜地从高大的法桐树巅透过落地窗玻璃扫到我的书桌上,当瘦瘦的银杏树经过春夏的发育终于鼓起勇气伸过秀气的手掌在我的窗户上轻轻拍打向我招手,当南徙的雁群像一队纤夫伸长了脖颈使劲挥动翅膀将一片晚霞点缀得疲劳而忧伤,当薄薄的灰色的天幕在衰草连天的古道荒原上洒下凄清冰冷的雨滴,当我对一枚红叶的审视一蔑枯草的咀嚼一阙宋词的轻吟感到微微心痛时,秋,舞动它斑斓瑰丽如梦幻般真实又如梦幻般虚无的灵魂悄悄地飘落在我思绪的围栏,在我盛满快乐与忧伤得意与失意的杯子里氤氲缥缈聚拢涣散,倏然化为一只白鹤在我眼瞳中打个盘旋遥遥的飞走了。

  秋,是愁苦的,有那么多情丝牵绊,有那么多离愁别绪;有那么些个菊残荷败落叶飘摇的晚夕黄昏,有那么些个晓风残月凄风冷雨的兰舟催发;有浓得化不开的相思,有英雄末路的扼腕;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天涯孤旅,落花孑立,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然而,秋又是素朴温暖的,烂漫芳馨的,它有匀净恬淡的风姿,从容优雅的韵致,有其他季节无法相匹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豁达放旷。

  秋不像春那般轻佻,夏那样张扬,冬那样萧疏与凋敝。秋褪去了枝条上姹紫嫣红的浓妆,将红润饱满的果实沉淀上枝头,风在林间穿过,像成熟的姑娘,递送过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那些火炬一样舞蹈在灼热激情中的榴花敛起艳丽的裙裾,在夏虫低鸣的夜晚开始隐入深丛中静静地打坐,并在某个月光如水的秋夜绽放出满腹的璀璨。庭院里,葡萄架上结下紫微微的承诺;田野里,高粱秸上挺出绿莹莹的诗句。路旁的荼蘼蓬蓬勃勃地排成方阵,旌风微动,便齐刷刷地向一边看齐;灿烂的野菊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行道树下的绿地里,个头威猛的大蚂蚱在滴露的草棵里蹒跚,成群的欢喳喳的麻雀精神抖擞地在低空盘旋觅食。诗人终于昂起头,撇开那些湿腻的文字,在燠热压抑的书房中走出来,阔步迈向高岗,大口地吞咽着甜爽的空气,随手扯下一片云彩,每片都是不忍弃读的华美诗篇。

  秋日的天空晴朗而高远,碧空如漂洗过的蓝色牛仔布,洁净得纤尘不染。白云的游走宽缓从容,不停地变换着戏法:或宝马香车旗罗伞盖云鬟雾鬓,或飞天曼舞嫦娥舒袖俯照镜湖;忽而云山轻叠数重,忽而遥天银浪一痕。风起云从,颠倒起伏,像极了写意水墨里翻卷出的诸多柔情绰态。清风拂过碧波荡漾的湖面,捧出细碎的縠纹。水中仍有碧荷数茎轻曳罗裙,双双水鸟交颈喁语;岸上依旧绿柳几株柔媚婆娑,一棹渔舟剪水而出。南飞的燕子并不慌张,打理好精致的心情,携妻挈女,张开灵巧的双翼,一会儿站在电线上呢喃着教儿女们学着吴侬软语,一会儿又在高大的银杏树上做一次江北的回忆,对于它们,迁徙是一次长长的旅行,更是一次成长的旅程。夕阳下,一川烟草萋萋,百脉秋水盈盈。回望远处的粉墙黛瓦,宛若浣纱溪畔的西子,荆钗布裙,素颜姣好。多情的少女临水远眺,站成《诗经》中的一苇秋水伊人。

  几丝秋雨用凉冰冰的指尖划过长空,掠过草树,飘过低檐,透过轩窗。阶前梧叶飘摇,竹影斑驳;室内茶烟袅袅,蕙兰吐馥。书案上的素宣经雨气浸染正涨得饱满,砚池里的松墨温润地焕发出诱人的光彩。可人儿身着鹦哥绿的旗袍,正在翻看一册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两弯西子臂,十指阳春葱,顶上乌云堆叠,颈上波浪翻卷,在高大的紫檀家具烘衬下呈现出一种温和典雅的古铜色,气息沉静委和一如达·芬奇的油画。夜晚时分,雨歇风息,一钩残月弯上楼头。西山墙上垂挂着的凌霄稀疏代替了繁茂,浓绿变成了紫红,高亢激越的进行曲变成了一阙只适合浅吟低唱的清词。“满墙凌霄重染雨,一钩残月半弹秋”。兴之所至,一挥而成,酣畅淋漓,快哉快哉。

  欧阳子《秋声赋》有云:“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良哉斯言,足以宽解在下幽忧襟怀!不过,还是多读读刘梦得的《秋词》吧,毕竟意境还要高远、明朗、辽阔些。

  今晚诗酒已足,且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