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为数不多的美梦里,有一个最绮丽的,我梦见自己走在十里长堤上,路两边池塘里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莲叶和莲花,它们那么茂盛,以至于把堤岸两边的空间遮得密不透风。莲叶鲜绿鲜绿的,脉络清晰;莲花顶端尖俏,厚厚的花瓣摸上去细腻滑润,有的含苞待放鼓鼓得像个粉红色的纺锤,有的绽开了像玉女的兰花指。微风阵阵,清香缕缕。我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路尽头,我贪婪地看着嗅着,流连梦境久久不愿醒来。
然而梦再美也不过是我的心头想。我的家乡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冬天胆子大的人们在上面溜冰嬉戏,盛夏在里面游泳消暑。水中央有一片莲,风清日朗时她们高出水面,绿的绿,粉红的粉红,倒还分明。每当夏日劲风吹起,莲叶就摇身一变成了韵律感十足的舞者,一层层翻卷起来,叶浪很合拍地汇入了水浪,而远看上去,小小的莲花就像一团火焰在绿色的浪里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堤岸很陡峭,对于我这样不识水性的女孩子,那莲永远都是遥不可及的梦。长大了走出了家乡却没有走出北方,所到之处,莲都如家乡池塘一样隔着一大片水让我徒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浩叹。
还是诗词里江南的莲亲切可人。“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江南的莲之于女子,就好比北方的青纱帐之于我了。可以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可夏天青纱帐里是多么闷热,玉米叶尖利的叶缘经常划得本来就晒得黧黑的胳膊伤痕累累;江南的莲就不同了,有水的地方就有了清凉,有了灵韵,莲又是那么雅丽脱俗,“出水芙蓉”、“凌波仙子”……对于她的美丽人们的词汇显得那么匮乏。难怪江南多美女才女,难怪她们说话的声音都那么软哝婉转,难怪她们的性情又那么温柔体贴。这样想着内心不由得对江南充满了羡慕与嫉妒。心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驾一叶小舟来到莲的身边,把她揽入怀细细地赏轻轻地嗅。但到现在这个夙愿也没能实现。
其实想来跟我有同样感慨的不乏其人,宋朝大思想家文学家周敦颐在他那千古名篇中也感叹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而大文豪超出常人之处,就体现在遗憾的同时又把情感升华成了敬畏,他盛赞莲是花中君子,说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此文一出,“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就成了中国人坚贞纯洁的精神标杆。
我始料不及的是,对于莲可望而不可即的遗憾竟然在不经意间得到了弥补,而且不用去江南。今年五月底的一天上午,县作协杨主席打来电话,问我下午可否有空跟着他们一起去蛙声小镇采风,我内心充满了欢喜,赶紧跟科主任请假:这个周末我一天也不休,只给我今天一下午的假就行。
这次来蛙声小镇算是故地重游了,去年七月滨城区诗词学会及他们刚成立的木兰诗社来我们惠民县杏林诗社参观学习,观摩完毕,承蒙润地物华有机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闫洪明总经理邀请,惠民县诗词学会和滨城区诗词学会的众诗友一起来到这里采风。润地物华办公室前面就是两个大大的莲塘,两个莲塘之间隔着一线长堤,行走在长堤上,我一时间恍若隔世,此情此景怎好生熟悉?走着走着我终于顿悟,原来是我的那个美梦变成了现实。
忘记了莲塘面积有多大,单从连成片的莲叶上看过去一眼望不到边。那些莲叶实在太茂盛了,高一层,低一层,左一层,右一层,挤挤挨挨,密密匝匝,就像一把把翠绿的卷着花边的伞盖,把池塘里的水遮挡得严严实实。与茂密的莲叶相比,莲花就显得弥足珍贵,如果来得稍微早点会看到更多。这里的莲花是纯白色的,没有梦中粉红色莲花的嫣然妩媚,却多了份独有的圣洁与沉静。边看边走渐渐来到了古色古香的凉亭,凉亭四周挂了中国风的串串红灯笼,坐在上面既可以躲开夏日灼人的烈日小憩,又可以一览莲塘美丽的景致,纯木色的亭子、桌子、椅子,红红的灯笼,碧绿的莲叶,洁白的莲花,轻轻袅袅的凉风,丝丝缕缕的花香,置身其中,宛若仙境。就连跟随滨城区诗词学会一块前来的美国留学生丹尼也陶醉其中,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太美了!”……
“各位老师都到齐了吗?我先领着大家沿着莲塘走走吧,咱们边走边说。”闫总的说话声一下子把我从记忆里拉回来。我们这一行人中有来过这里的,也有第一次来的,可不管来过与否,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闫总开始如数家珍般地为我们介绍:“这个池塘里种的藕叫白玉藕,质地优良,口感甚佳,因为这里面的水是经过处理的无污染营养丰富的有机水……”大家正听得入迷,突然彭老师激动地喊道:“快看,白鹭!”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只白色的鸟往池塘深处飞去,只看到掠翅间的惊鸿一瞥,就让大家望着“空了”的莲塘愣怔了许久。大家的注意力瞬间从白玉藕那里一下子转移到了白鹭身上,闫总说这里一共两只,有人问为什么不多养些,闫总笑答不是养的,因为这里不施农药和化肥,环境完全是有机原生态的,所以它们自己寻了来,不光它们,每到秋天,一群黑天鹅也会来这里栖居……
闫总领我们逐一参观黑魔豆种植区、野旱麦种植区、紫芦笋种植区、御脆枣种植区……道路尽头我们往北拐,柏油路左手边一片林地里散养着这里独有的甘南黄鸡。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这些鸡比普通鸡个头大一到两倍,体重重的能达十六七斤,价格不菲。好奇的我们正探头探脑地往林地里张望,突然扑拉拉从林地里飞起一只漂亮的野雉,扇动着五彩的翅膀,拖着细长的尾羽,眨眼间就没了踪影。与白鹭和黑天鹅一样,野雉也是蛙声小镇不请自来的贵宾。
又来到了熟悉的鸡舍,那些去年还是小不点怯生生的小家伙,现在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小伙子,在林子里自在地踱着、啄着、跳跃着。那些如鸽子般大小秃尾巴的小孔雀,现在摇身一变长成了豆蔻梢头的样子,翅膀和尾羽散发着亮晶晶的蓝色光芒。让人不能不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还有夹道的那些苜蓿,长得一片片那么茂密,开着淡紫色的、深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花,附身低嗅,香气扑鼻。
一年的时间这里发生了那么多喜人的变化,而身边的闫总已经在这里打拼了18年。他为了心中的有机农业梦想,卖了北京的房子,卖了车,舍弃了优渥的工作和生活,全部心思和精力投入其中。在最艰难的时候,科研遇到了瓶颈,无数次实验失败了,公司运转资金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闫总想到了放弃。可是连日的大雨阻隔了科研专家的归途,就在一个盛夏的夜晚,半夜大雨终于停了,莲塘里的青蛙把憋了好几天的劲儿一下子都使了出来,在这沸反盈天的蛙声中,闫总走出扎在试验田里的帐篷,这个曾当过兵的铁血汉子是多么不甘心轻言放弃。仿佛是惯性使然,他信步来到了试验田,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试验田里的豆棵开花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实验成功了。消极的念头早已从脑海里逃逸,刚才令人烦躁的蛙声也变成了催人奋进的战鼓和号角,他一下子想到了辛弃疾在《西江月》中写到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他想自己的家乡何尝不能“麦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呢,那就把自己的科研基地取名“蛙声小镇”吧。
令人欣慰的是,去年看到的闫总还是一脸憔悴,而如今他脸色红润,身轻体健,可以想见,他的公司经过不懈努力,已经逐步踏上了正轨。
季羡林老先生的朋友曾给了他几个洪湖的莲子,并且告诉他这些坚硬的莲子即使经历千年都不会腐化,季老给它们逐一凿了洞,把它们丢进北京大学的未名湖里,经历了四五年的时间,莲子发芽、蔓延,后来竟然长满了整个湖面,蔚为大观。如果说中国的有机农业现在还是一片空旷的未名湖,那闫总和他的同道们就是像季老一样的种莲人。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而闫总在有机农业这个领域,无疑就是一个孤胆英雄,他明知这个领域充满寂寞艰辛和未知,中国现在的状况是从上到下对其认知程度还很不够,投入和产出在短时间内形不成正比,但他为了人们的健康,为了环境的保护,为了心中的梦想,却执意要在这条荆棘路上走下去。他又像洪湖的莲子,可以承受寂寞,可以忍耐委屈,可以不理睬众人的不解和嘲笑,实验屡试屡败的打击亦不能摧折内心坚强的信念,攒足了劲儿,等到时机成熟,便穿过淤泥,又在水里把自己周身濯洗干净,钻出水面往上再往上,努力地接近阳光与理想。是的,释子般的虔诚,莲子般的洁净,两者相加就是闫总初心的力量,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