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亩荷塘!冲击人们的不再只是惊艳,更多的是震撼。
那高低错落的荷叶,密密匝匝,铺展开去犹如千军万马静候沙场点兵,庄严、肃穆、雄浑。间或冒出的红的白的花骨朵是一面面战旗。轻风徐来,战旗猎猎,马蹄踏踏,万头攒动,这些身着绿色战袍的列兵迈步前行,扭动身躯,涌动着奔向前方,去奔赴一场你死我活的剿杀。
凝望蛙声小镇的百亩荷塘,我在这声势浩大的美景面前,思绪却总是违和扭曲。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淡淡的荷香肆溢,与此同时,凝重的塘泥的腐败腥臭气息却从我的心底翻腾漫溢,最终将我严密包裹、覆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父亲的荷塘是我童年最好的礼物。那时的我一放学就背着书包到荷塘边静坐,落日余晖轻纱一般笼罩荷塘,塘水清澈见底,偶有小鱼冒出水面俏皮地和我打招呼,体型精致美妙的蓝蜻蜓飞舞悬停,与荷窃窃私语。青蛙也在田田莲叶间跳跃嬉戏。
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到“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再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荷融进了我的每一个日子。碧绿温润的荷叶,淡雅静美的荷花,多少次幻化成小仙子在我的梦境激荡起快乐的浪花。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月白风清的晚上,月光牛乳一般流泻在荷塘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我在荷塘边静坐。依偎在父亲宽厚的臂弯里,嗅着草木清香,听着虫鸣唧唧,看着荷塘中成群的舞女提着硕大华美的裙裾徜徉其中,随风舞动,间之美若惊鸿的粉荷,圣洁高雅的白荷,一场如梦如幻的盛大舞会热烈奔放。听着父亲轻声吟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我的心幸福得都要融化了。
荷花。父亲梦中、酒后反复念叨的是娘的名字。
雨天,我会默默撑一把花褶伞站立塘边,看着满塘的荷与暴虐的风雨厮杀挣扎。狂风撕扯着荷的绿衣衫,暴雨如千万支利剑疯狂杀戮,满塘的荷时而躬身搏击,时而仰卧躲闪,时而左倾,时而右摆,整个荷塘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一朵荷花在风雨的侵袭中兀自飘零,香消玉殒……“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风雨之后,我和父亲却只有满腹哀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起娘的美,父亲总是目光深邃地望向遥远的远方,那目光好像一直在延伸,一直在追寻,标的物似乎近在迟尺又确乎远在天涯,永远不可企及。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秋天的荷塘是萧索的,如盛宴残局,残羹冷炙,杯盘狼藉。根根树立的残荷如残年老妇,失却了冰肌玉肤,耗尽了生命的绿色,鹤发鸡皮,苟延残喘。莲藕成熟之后通常不会立即采收,而是静静沉睡在塘泥中养精蓄锐,待价而沽。
时令蔬菜随着霜冻销声匿迹,人们饭桌上除了冬藏的白菜萝卜别无他物,味蕾在单调乏味的饭菜里逐渐委顿,而脆生生的白莲藕则成为人们飨客宴席不可或缺的菜品。然而,莲藕从塘底抵达塘岸却是一个及其艰难的过程。
时进腊月,朔风怒吼,天寒地冻,塘面被一指厚的冰封冻成一个神秘的世界。父亲穿上笨重的劣质橡胶连体裤,用棍子敲开冰层,一步一步踏入冰水中。父亲肃立塘中,如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用心谋划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他用炯炯的目光扫视着水面零散的冰块,前后左右慢慢拓展着疆域。半亩方塘,父亲在塘中显得如此孤单,如此渺小!他的身体不时晃动,胳膊也就势舞动,以抵抗坑洼带来的不平衡。塘泥被一波波搅动,塘水浑浊,荷塘逐渐弥散起腐败腥臭的气息。
父亲微微颤动身体,以配合脚在生硬的塘泥中的深入和探索,并不时弯腰伸臂,偶或借助木杆,将一根根白生生的莲藕从塘底掘出。每每有长长的白莲藕浮出水面,岸上围观的乡人就会发出一声声唏嘘赞叹,间杂产量价格和收入的品评,人群中散溢着兴奋和羡慕,小孩子的馋婪如一头久困的狰狞小兽,挣脱束绳,疯狂奔走,他们的目光如涎水落地一般不受控制却又坚定果决地打在那些散落在塘边的小莲藕上。不时有一双布满泥垢的小手瑟缩伸出,迅疾抓过一节小藕,或者躲去一边,或者众目睽睽之下,迫不及待地将那战利品塞入口中,眼睛却又在四处搜寻新的捕猎目标。也有老者堂而皇之地将一大截藕折断,边赞叹莲藕的品相,边大嚼特嚼,任凭乳白色的汁水在嘴边四散逃逸。
父亲的脚步踏入刺骨冰水那一刻,我的心就瞬间被隔离在了另一个冰冻的世界。为了行动方便,为了感触灵敏准确,劣质橡胶连体服里的父亲仅仅穿了秋衣秋裤。我分明地感触到寒魔肆虐地侵袭着父亲的身体,他们如濒临饿死的狼群,疯狂围攻着父亲微弱的体温,刺骨的寒冷如幽灵一般穿过橡胶裤,刺入父亲的肌肤,拼命吸噬。
我难以想象孤军作战的父亲何以能够在如此寒冷的冰水中一天一天的劳作,踩完整个荷塘的藕一般需要十多天,平日里滴酒不沾的父亲在这十多天里每天都要喝大量劣质白酒,看着父亲呲牙咧嘴地将白酒吞下肚里,我真真感觉到白酒和寒魔在父亲体内的激烈鏖战,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进我退殊死搏杀。父亲的身体也成为了一个狼藉的战场。
寒魔是冰水的魂魄,他们一年年蓄积能量,招兵买马,战乱频仍。父亲全身的关节红肿、扭曲、变形。渐渐地,不踩藕的日子,父亲亦被疼痛折磨得撕心裂肺,除了压抑的呻吟,紧锁的眉头,劣质白酒成了父亲不离不弃的抵御武器。一口口白酒下肚,神经中枢被麻醉,击倒,败下阵来,疼痛瞬间缓解,而父亲的肝脏却在酒精过度的浸淫中迅速消耗。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年复一年,受尽病痛折磨的父亲将生命定格在五十三岁。
蛙声小镇百里荷塘,这气势磅礴、撼人心魄的美蕴涵无穷伟力,袅袅而来的淡淡幽香将我心灵的壁垒悉数击碎,我挥一挥衣袖抖落所有哀伤,带上清风明月,带上朝露花香,追寻诗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