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某日清晨,不用定闹钟,天刚蒙蒙亮,刘大叔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刘大婶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吵醒了,轻轻地问:你起这么早做啥?大叔瞅了一眼大婶旁边摆成“大”字睡得正香的孙子,压低声音说:“不是说好了等咱家院子里的杏熟透了就摘给张大夫尝尝鲜吗?俺今天就去!”“是该好好谢谢人家……可,多少给咱明明留几个吧。”“第一年长总共才结多少?行吧,俺给孩子留几个。”大叔嘟哝着出了屋门。
大叔换了身走亲戚才穿的新衣裳,把摘来的黄灿灿的二十个杏小心翼翼地用白色塑料袋包好,他知道当医生的都爱干净,再装进样式古旧的皮革包。正在这时门一开儿媳秀珍带着一脸疲倦进来了。“秀珍你咋一大早就回来了?”老夫妻俩几乎同时开口问道。“人家昨天下午又催交钱了……”秀珍勉强说出这句话喉头就哽咽了。“可是家里现在正难啊,就剩下你给明明交入托的两千块钱了,孩子都三岁了不能总待在家里跟着俺们老两口。你跟人家说看能不能缓缓,让你爹再去借点。”大婶边起床边为难地念叨。“娘啊俺也知道家里紧巴,可您体会不到俺待在那里老为难了……”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汹涌而出。大婶一看很心疼,秀珍是最好的了,她和老伴身体都不好,照她的说法就是“两个半残废”,幸亏儿子和儿媳肯受苦,有两个人打工挣来的钱,家里翻盖了屋,营生比以前强多了,可谁想好景不长,儿子竟然得了尿毒症,村里宝根一查出来她媳妇立马就撇下他和孩子走了。秀珍为了照顾儿子工作也辞了,她累得精瘦,家里却是越来越难了。大婶叹了口气一下子沉默了。这时明明被吵醒了,他喊了声妈妈。秀珍赶紧胡撸一把脸打起精神过去给儿子穿衣服,又抱起他让他小解。明明一眼看到了放在方桌上袋子里个大色鲜的黄杏,伸着小手喊着要吃。大叔赶紧把塑料袋放进皮包,丢下句“要吃咱树上给你留着呢”就头也不回径直出门去了。急得明明在妈妈怀里一面扑腾一面“哇”地一声哭出来:“爷爷我要吃杏,就吃一个还不行吗?”
秀珍本来还想数落孩子几句,看公公落荒而逃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抱着孩子冲着门外喊:“不就一个杏吗?您给孩子不就得了,大早晨惹得他大哭小叫的。”
德鑫苑静悄悄的,只偶尔有几个早起锻炼身体的进进出出。刘大叔支好笨重的凤凰牌自行车,瞅着四周外观上一模一样的家属楼犯了愁。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从小区门口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大叔脸上堆笑凑过去讪讪地问:“大夫大夫,俺跟你打听一下,张锦辉大夫的家在哪儿啊?”在大叔眼里,在这个小区住的人喊大夫准没错。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大叔,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可还是不肯立即告诉他。“您是他什么人啊?”“俺儿子叫刘宝福,在张大夫科里住了老长时间了。我就是想……”刘大叔举了举包心里举棋不定怕说送二十个杏让人家笑话寒碜。“哦,这样子啊,您看前面那栋楼了吗?墙上写着3呢,他家就在东单元三楼西户。”刘大叔对女“大夫”连说了好几个谢谢后就朝着3号楼走过去。小区保安得知大叔是找张大夫的,也就没有阻止。
张锦辉刚起床,正换上运动鞋想出门走走,往常这个点他早溜达回来了,昨晚赶了篇论文草稿,写完还失眠了,凌晨一点多了才睡着,所以今天起迟了。妻子牛莉陪着女儿晨晨小解后带她去卧室睡回笼觉了。这时刘大叔敲门了。
之前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现在变得磕磕巴巴:“张大夫,您是个好人。”刘大叔刚开场声音就有些颤抖,“俺家宝福给您添了太多的麻烦。前几天要不是您帮俺打电话,俺一个土老百姓咋知道往哪儿问去?”大叔说的是自打儿子得了尿毒症,儿媳辞了工作,他家就申请了低保户,这样儿子报销时可以额外多报一点。可今年三月低保那部分突然没有了,秀珍先是去镇上负责农村合作医疗的办公室问,人家让问镇民政,民政查不到,说可能是不符合规定取消低保了。秀珍有些急眼,说不能啊,人病得更厉害了咋能给俺取消呢,人家不耐烦了就把她往县民政推。一家人正着急,幸亏张锦辉听说这事后主动帮忙,这里打电话,那里打电话,终于问明白了,原来刘大叔的村子以前归属于王官镇,现在规划到青田街道办事处了,王官镇民政局已经没有了刘大叔儿子的低保信息,而青田街道办事处的信息还没有入网。在张锦辉的催促下,前几天终于把低保费用报出来了。
“对了张大夫,这是俺院子里树上长的杏,第一年结总共也不多,您尝尝鲜吧,千万别嫌少啊。”说到这里刘大叔把紧抱在胸前的皮包链拉开,把塑料袋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张锦辉见状赶紧伸手去拿塑料袋要放回大叔皮包,大叔哪里肯让。两个人正在拉扯,晨晨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了,忙低声说:“爸爸我要吃杏。”刘大叔刚想解开塑料袋给孩子拿,张锦辉捂着袋子连说:“我给孩子买很方便的,您自己留着吃吧。”晨晨一边抗议:“昨天我要你就没给我买!爸爸我就吃一个还不行吗?”一边想过来拿杏。张锦辉腾出一只胳膊搡了孩子一下,没想到用劲儿还不小把晨晨碰到了,晨晨倒在地上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牛莉赶紧跑出来抱起孩子哄。张锦辉也不搭话,好歹还是把刘大叔让出了家门。
等张锦辉再进家门,家里的气氛就有些凝重了,晨晨倒是不哭了,但板着小脸不看他,牛莉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牛莉还没等他坐下劈头就问:“昨天在超市为什么不给孩子买?几个杏能值多少钱?晨晨不是不懂事。再说今天这事都怨你,不就是二十个杏吗,还推推搡搡的至于吗?红包不收,送礼不要,请吃饭不去,这都罢了,可这二十个杏值得了几个钱,大叔那么大岁数大老远送来了,那是一份心意,你看你真是,让我说这叫不近人情……”张锦辉有个好处,家里两个人闹矛盾了,他总是一言不吭,由着牛莉一个人发泄。这样牛莉就说得没劲儿了,她知道说也白说,他认准的理她是改变不了的。牛莉的眼神不那么犀利了,而是变得担忧和狐疑起来:“你卡上不是还有两千多块钱吗?”“碰到点事,都花了。”张锦辉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在妻子面前低下了头。牛莉这下真急了,才几天就花了两千块钱,家里就连几个杏都见不着呢。在妻子的追问下,张锦辉不得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初中同学老婆有了外心跟他离婚了,他气不过一个人喝闷酒,酒后出车祸被人家撞死了,我们几个要好的一个人给了同学老爹一千块钱,”“一千块钱这也太多了吧!”“唉,人死为大啊!”“那另一千呢?”“党员一日慈善捐我带头捐了500,科里的一个重病人,对了就是刘大叔的儿子刘宝福,他的尿素氮到了60,肌酐都超2000了,想给他做个动静脉造瘘术,这样方便以后透析,也为了他的后期治疗,我和护士长联合给他在网上发起了点滴筹,我……我……”“我知道,你什么你,你又带头捐了500!你这哪里是点滴筹啊,你分明是大海筹,是大义灭亲筹。”牛莉说到这里突然心疼起来,平常日子也挺节俭的,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静悄悄地流下来。晨晨伸出小手给妈妈擦眼泪,懂事地轻声安慰道:“妈妈不哭,晨晨不知道爸爸没钱了,我不吃杏了。”牛莉虽然眼里噙着泪但还是温情地冲着孩子笑了笑:“没事,妈妈有钱,妈妈中午就去超市给你买。”
张锦辉心里五味杂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一会儿他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他低头一看连说“不好”,起身就往外走。牛莉不放心忙问:“什么不好了?你倒是说清楚。急不急人啊。”“医院群里发消息,有个女的骑电动车在咱院门口被车撞了,胫腓骨粉碎性骨折,我看图片是刘大叔的儿媳呢,她陪床我认得。”“你回来!你没钱可捐了呀!”“医院号召大家紧急献血呢,我就是A型血。”说这话时张锦辉已经奔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