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化总第2270期 >2020-08-28编印

爸爸和他的窑厂
刊发日期:2020-08-28 阅读次数: 作者:高尚

爸爸是村里人说的“在外头”的人,他的在外头就是在窑厂。

听爸爸说,他见证了我们这里方圆百里窑厂的兴衰。70年代初,兴起了建窑烧砖的行业。人们的居住条件随之得到了改善,家家户户谋划着卧砖到顶的“红墙绿瓦”跨台阶式的提高,拆除土坯房,建造砖瓦房在当时是家家户户的小目标。

爸爸说窑厂老大哥是公社一厂。建厂时他是毛头小伙儿,只是敲边鼓的身份,唠叨的不是很多,值得他骄傲的是离我家50里外的三堡窑厂。

窑厂竣工了,找不到烧窑的工人。那时没有相关学校就靠自悟,烧窑是个技术活儿,又是个新鲜事儿,没人敢接,爸爸说了解了窑厂的结构,还不和家里烧灶台一样吗?老板急于招人,放低了招聘门槛儿,愣头青儿接令后才知道,这下“愣”着了,

点火是窑场一等一的大事,请仙人们掐算了良辰吉日,一厂子的人都来围观。糟心的是年轻人点了几次熄了几次,心里开始郁闷了,在他的小屋里抽烟,盘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百思无解,天已将昏,屋内掌了灯,心里烦乱,想出去走走。一撩门帘儿,在窑顶的那头儿百十米远吧,他看见了一个白胡子老人,只一照面,见那老人手臂一挥,捋髯一笑,倏尔消失。爸爸觉奇,几步赶过去,平坦的窑顶上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觉得恍惚,但又肯定刚才属于清醒所见。愣怔了一会儿后,忽然想到眼下最棘手的点火之事,大声喊来众人,在火口处只一点,轻松拨弄,大火熊熊。人们夸爸爸年轻有为,有胆有识。爸爸心中窃喜,并不声张,埋头继续其他事宜。这段故事给高高的窑顶添加了浓浓的神秘色彩,我一直认为这是个神奇所在。

直到现在,我尚无法解释忠厚诚实的老爸的奇遇,不能解答的问题留给后人吧,这属道听爸妈说,接下来与我印象更为深刻的是快乐悠闲。在我家与姥姥家的中间位置有一家大霹雳庄窑厂。爸爸在这工作时,我七岁,小妹妹刚出生。我常被派去十里地以外的姥姥家,要衣要饭。姥姥家是“金巩银吴估不透的小田家”中的小田家,因土地肥沃,收成较好。我背上布兜儿去姥姥家就一定去爸爸的窑厂。在这里欢上一阵子,再去姥姥家或回自己家,这里是我的中转站、服务区。

夏天可以被叔叔伯伯撺掇着拿空酒瓶儿去换雪糕,冬天可以在火眼儿上烤馍片儿。平坦的窑顶上均匀地排列着那些火眼儿。炉盖儿有红的有青的,走近红盖儿脸就热得红通通的,喉咙也被烘得干涩难受。我也常学着爸爸的样子,拿铁勾子去逗那些铁盖儿,红的当然不敢撩起,青盖儿下边是黑洞洞的,靠窑门儿的几个地方有亮光,能看到下面的砖坯或已烧好的成品。

我大多在窑顶玩儿,这里离地面约有三层楼房的高度。站在上面,可以远眺四周的池塘芦苇和繁茂的庄稼,当然还有整齐的砖垛。窑厂在我眼中称得上雄伟的建筑,那高大的烟囱在我看来有些害怕,老怕它倒下来,所以不去研究它。我还可以去一个制砖坯的地方,那里的大人在玩儿泥巴。他们休息时,允许我玩儿一会儿,把四方形的木架子摆在平地上,往四个方格中(也有的是三个或两个)倒泥,抹平后再把模架子提起来,四块儿砖坯就成了,稍干一下,再码成砖坯垛。在一排排砖坯垛间跑一阵儿,你会发现这是玩儿捉迷藏极好的场所。

爸爸自己在这里做了好多花砖,砖的形状做了巧妙的设计,有水波纹的,有圆弧形的,砖面上雕刻了好看的花纹,有花朵的纹饰,有龙、鱼的图案,他用这些花砖建造的门楼儿吸粉无数,尤其是那些走街串巷见过世面的生意人,都纷纷在我家门口立足,仰目,赞赏。真可惜没有留下影像资料。听奶奶说,爸爸是学着他针线笸箩里的绣样刻的,我没有找爸爸核实,猜想是不是那个白胡子老人又出现了?

爸爸是她奶奶的第四个孙子,他的奶奶病重期间,由儿孙背着来看她四孙子的佳作,连夸他是能文能武的秀才,这个词应该是那个时代,一个农村老太太的最高褒奖吧!

我刚哥是个俊郎的小伙子,他是装窑工。我看见他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总是湿的。他有时也往窑顶推煤,由地面到窑顶是一个斜坡,足有一百米,简直就是爬山。两胳膊需要腰背的力量支持,襻带挂在脖子上可以助力。到了窑顶,他歇了手,摘下襻带。我看到那个地方红的像在渗血,这时我一点儿不敢闹腾,老老实实地在一边儿看着,随时挪移自己的位置,以防碍事,倒是他常一边擦汗一边逗我。爸爸喜欢他,教他烧窑看火。

爸爸的阵地是窑顶,窑顶偏北边儿的位置,有一间十几平的小屋,只能放下两张小床,中间有一个很窄的通道,爸爸性格随和又会玩耍,这个小屋里常挤满了人,有来喝茶聊天儿的,有来听吹笛拉弦儿的,也有来寻师问艺的。我家里的宾客大多是爸爸在窑厂的同事,他的几个徒弟是年节客人中的重要人物。

我记得夏日的傍晚,别的工段都收了工,窑厂在空旷的田野上更加寂静,爸爸一个人横笛于小屋前,眼前是红红的炉盖儿,红红的夕阳。林中的蝉鸣,伴着悠扬的笛音,爸爸俨然是宫中的皇爷,空中的仙人。

后来,爸爸又转到一个叫老观赵的窑厂去了,那里的厂长是本村的书记,后来多处亏空,四处躲债。爸爸在那里帮他撑了半年多终难以维系。后因新技术、新能源下产生了以石灰为原料的空心砖,各处烧砖的窑厂也都陆续停火关门了。

现在,窑厂自然形成的水塘还在,人们撒鱼养虾:钓马杨窑厂鱼塘、老观赵窑厂鱼塘……它们还隐约留有窑厂的影子。

窑厂终成时代弃儿。

有时候我建议爸爸去鱼塘钓鱼,他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钓鱼?不去!